世人多把榜眼洪亮吉與年僅35歲就亡故的詩人黃景仁相提并論，因中學(xué)教材中有洪亮吉的《治平策》，他給人以頗有戰(zhàn)略眼光先見之明的學(xué)者印象。

洪亮吉與太倉吳梅村一樣，都是榜眼，似乎是場屋驕子，一路順暢。實際上，洪亮吉科舉之路，頗為坎坷，不僅童試一再失敗，鄉(xiāng)試、會試也是跌跌爬爬，從未游刃有余。洪亮吉參加鄉(xiāng)試，除了兩次北上京華參加順天鄉(xiāng)試外，多到南京貢院參加考試，三次都是鎩羽而歸。且來說說洪亮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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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亮吉篆書七言聯(lián)“從來名士皆耽酒，未有神仙不讀書”

一

1770年，經(jīng)過四次童試方才獲取鄉(xiāng)試資格的洪亮吉與黃景仁結(jié)伴來到南京，參加江南秋闈。也許是為了改變運(yùn)氣，他把名字改為禮吉，后來再改為亮吉，還編輯刻印一《玉塵集》，敝帚自珍。這次考試，雖然落敗，洪亮吉情緒上卻未見過于消沉，他到城西隨園拜見袁枚，兩人從此相識。

1771年，洪亮吉鼓足勇氣再來南京，進(jìn)入考場，仍舊是名落孫山。這一次考試，洪亮吉結(jié)識汪中。到了年底，他赴安慶，成為安徽學(xué)政朱筠的幕友。他去安慶，道經(jīng)揚(yáng)州，結(jié)識蔣士銓，此后與定居南京的蔣士銓多有來往。

1774年，洪亮吉又到南京，三次前來，終于不負(fù)苦心，躋身副榜第一，也算有一差強(qiáng)人意的結(jié)果。在此一年，他開始與孫星衍有了來往。1775年，經(jīng)人介紹，已屆而立之年的洪亮吉成為江寧知府陶易的幕友，其間還到句容知縣林光照處盤桓有日，協(xié)助救災(zāi)，撰有《書汪少尹蒼霖民謠三章后》《句容縣士民捐賑碑記》汪少尹蒼霖就是汪蒼霖，洪亮吉有《又書三友人遺事》，說汪蒼霖去蘇州出差返回，與汪中同乘一船，兩人爭執(zhí)彼此輩份，各執(zhí)一詞，相互扭打，汪蒼霖居然把汪中推到長江里，危機(jī)嗆水，才把他救起。洪亮吉在句容，揚(yáng)子江旱災(zāi)綿綿，他有《有客》，極為生動：有客更傳淮左郡，五旬不雨已無禾。頻年歸燕思巢木，此日枯魚泣過河。賣屋置船移地急，荷鋤立澤望恩多。百年土著流離甚，辛苦勞人尚作歌。洪亮吉一邊游幕，一邊備考，1780年，他終于中舉，是在順天；十年之后的1790年，他脫穎而出，進(jìn)士及第，高中榜眼，授翰林院編修，自此開始仕宦生涯。

這樣說來，洪亮吉至少有四次到過南京，或考試，或訪友，或游幕，為了前程，苦苦努力，殊為不易。

作為詩人，洪亮吉在南京還留下不少詩詞，如《后湖打漁歌》《自句容至江寧半道欲游青龍山未果》《觀音閣》等。

說過洪亮吉與南京交集，再來回望他一生大致來路。

出生于1746年的洪亮吉，初名洪蓮，字君直，一字稚存，號北江，晚號更生居士，有毗陵七子之一的稱譽(yù)。洪亮吉祖籍安徽歙縣洪坑，其曾祖父洪璟曾任山西大同知府，其祖父洪公寀娶常州狀元趙熊詔之三女為妻，從此定居常州，有人說，是入贅趙家。趙熊詔的父親趙申喬因舉報戴名世《南山集》而受人矚目。但他們的下場并不好看?？滴跄觊g，噶禮貪腐案東窗事發(fā)，康熙帝想到趙鳳詔曾稱噶禮為山西第一清廉官，遂讓人查問，結(jié)果查出趙鳳詔受賄。趙鳳詔是洪亮吉曾外叔祖，最終因此而被斬。而趙熊詔也被查出私抄諭旨攜出，被削職，仍留內(nèi)廷供奉。趙鳳詔被斬后，趙申喬郁郁寡歡，不到三月就憂憤而死，趙熊詔扶柩奔喪回到常州，未滿月也因哀傷過度病逝。

趙申喬舉報的戴名世與趙熊詔是同科，他與洪亮吉一樣，也是榜眼。

洪亮吉高中榜眼后，仕途順?biāo)臁?792年，洪亮吉擔(dān)任順天府鄉(xiāng)試同考官，后督貴州學(xué)政，任內(nèi)為貴州各府書院購置經(jīng)、史、《通典》《文選》等，嘉惠黔省士林。1795年，嘉慶元年，洪亮吉回京供職，入直上書房，教授皇曾孫奕純讀書。1798年，嘉慶三年，以征邪教疏為題考試翰林和詹事，洪亮吉著文論說，酣暢淋漓，力陳內(nèi)外弊政數(shù)千言，為時所忌，他以弟喪為由辭職回鄉(xiāng)。

二

1799年，嘉慶四年，洪亮吉為朱筠之弟大學(xué)士朱珪所薦，參與編修《清高宗實錄》。洪亮吉在此年上書《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》，此即《極言時政啟》，他直言朝政之弊端，言辭激烈，不避鋒芒：“人才至今日消磨殆盡矣。數(shù)十年來，以模棱為曉事，以軟弱為良圖，以鉆營為進(jìn)取之階，以茍且為服官之計，由所遭者，無不各得其所欲而去，以定衣缽相承牢結(jié)而不可解……士大夫漸不顧廉恥……”此番言論，令嘉慶帝勃然大怒，洪亮吉幾乎為此而掉腦袋，幸“恩旨從寬，免死，改發(fā)伊犁，交將軍保寧嚴(yán)加管束”。保寧揣摩上意，上奏嘉慶帝，“該員如蹈故轍，即一面正法，一面入奏”。嘉慶帝立即制止保寧，“此等迂腐之人，不必與之計較”。

面對流放伊犁這一如此厄運(yùn)，洪亮吉卻能坦然處之，一笑置之。“半生縱蹤未曾閑，五岳游完鬢乍斑。卻出長城萬余里，東西南北盡天山?！彼宦犯栾L(fēng)嶺雪，覓史尋蹤，贊西域山水之奇麗，記邊塞風(fēng)情之異觀。觀察之深，描繪之細(xì)，確有輿地學(xué)者之眼光，又有詩人才子之文采，給后人了解西陲風(fēng)物留寶貴遺產(chǎn)。洪亮吉曾特意提到，他在流放伊犁途中至保定，甫知有廷寄與伊犁將軍，有“不許作詩，不許飲酒”之諭。是以自國門及嘉峪關(guān)，凡四匝日，不敢涉筆。及出關(guān)后，獨(dú)行千里，不見一人，徑天山，涉瀚海，聞見恢奇，為平生所未有，遂偶一舉筆，然要皆描摹山水，絕不敢及余事也。創(chuàng)設(shè)伊犁流放地的乾隆帝早在20年前就責(zé)令伊犁將軍，對遣犯嚴(yán)加管束，“倘贍恂情面，任其置產(chǎn)娶妻，則伊等反得晏然安處，與無罪何異？至其遣發(fā)日久，不得歸籍，或妄作詩詞，編選誹言，或不安本分生事，及潛行逃走者，一面奏聞，一面正法，不得稍事姑容！”

洪亮吉越過千山萬水，抵達(dá)伊犁，所居之房是有名鬼屋。洪亮吉在此居住百日，從未見鬼。他寄情山水，賞花觀魚，飲酒做詩，將伊犁所見所聞詳錄于日記詩文之中，以傳世人。他筆下的伊犁山水：“看山不厭馬蹄遙，笠影都從云外飄。一道驚流直如箭，東西二十七飛橋?！彼饕晾顼L(fēng)雨：“畢竟誰驅(qū)澗底龍，高低行雨忽無蹤。危崖飛起千年石，壓到南山合抱松?！彼佉晾缃窒铮骸叭杖諞_泥掃落苔，一條春巷八門開。外臺自有蕭閑法，攜具方家說餅來?！彼澮晾缁ü骸肮艔R東西辟廣場，雪消齊露粉紅墻。風(fēng)光谷雨尤奇麗，蘋果花開雀舌香?！?/p>

洪亮吉的伊犁雜詩與他后來追述伊犁百日行的《天山客話》一脈相承。他的《伊犁日記》來伊途中所見之物有詳細(xì)記載，而《天山客話》則詳細(xì)記載伊犁的山川、物產(chǎn)、風(fēng)貌等。洪亮吉戍伊百日，即被“皇恩大赦”。失落而來，滿載西域奇珍而歸，也是人生奇特經(jīng)歷。

流放伊犁百日之后，北京天氣異常，一直無雨，嘉慶帝反躬自省，頒布上諭，五次提到洪亮吉的名字，有“軍機(jī)大臣即傳諭伊犁將軍大學(xué)士保寧，將洪亮吉釋放回籍。仍行知岳起，留心查看，不準(zhǔn)出境”。有意思的是，嘉慶帝還賦詩四首，在詩的自注中還說：“納言克己，乃為民請命之大端。因親書論旨將去年違例上書發(fā)往新疆之編修洪亮吉立予釋回，宣諭中外，并將其原書裝潢成卷，常置座右，以作良規(guī)。正在頒發(fā)，是夜子時，甘霖大沛，連宵達(dá)晝。旋報，近郊入土三寸有余，保定一帶亦皆深透。天鑒中誠，捷于呼吸，可感益可畏也。”

洪亮吉即被釋放回籍，他有《將發(fā)伊犁留別諸同人》：嚴(yán)鼓三聲曉漏收，將軍營外引累囚。此生不料能歸骨，萬死無言只叩頭。常擬帶刀同佩犢，何曾投筆學(xué)封侯。渾河橋畔春波闊，一輩羈人望未休。

洪亮吉回到常州，自稱更生居士，從此家居，閉門不出，撰述至終。

洪亮吉的駢體文高古遒邁，“每一篇出，世爭傳之”。舒位《乾嘉詩壇點(diǎn)將錄》評點(diǎn)詩壇108家，以梁山泊好漢相擬，將洪亮吉比作“花和尚魯智深”。

特約撰稿  王振羽

校對  潘政